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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骨镇山里的房子一般都建得和这座一样,把木板垂直钉在构架上,每道接缝处钉上两英寸左右宽的木条,封住空隙。若房子开始倾斜,堵住缝隙的地方会迸裂,松节鼓出来,多半窗玻璃会塌落,必须花更大力气才能打开门,直到最后关不上为止。我猜想,这种建房法,是在比较温和的气候下所形成的习惯。我不明白人们为何坚持不改,这频频让人无家可归,次数多到连指骨镇都为之惊骇。一旦通往邻近避难所的道路因积雪受阻,等雪融化后,就再也看不见那户人家了。树林里处处是这样的故事。事实上,这类故事之多,在一定时候,想必发生过一场大规模的出走或人口剧减。如今树林里杳无人家,连城镇附近也一样——数量显然稀少到不足以证明有过这样一个庞大的祖先部落——连先人,像那些似乎的确存在过的,也因偶然的集体性抹消而湮没无闻。

然而,在废弃的家园中,像这样的非常罕见,也许关于丧生的拓荒者的种种传说,都源自同一个,散播到四面八方,好比一声报警的啼叫,经过群鸟的接力,传遍整片树林乃至天空。也许住在这间屋子里的,本是这儿所有的山。当屋子崩毁时,也许无形地把山抛向风中,像孢子一样,从一个暗哑的荚中冒出成千上万或数百万粒,没有理由相信,有谁曾听过,或会听过,关于露宿在这些山里的人们的全部传说。大概正因为如此,他们看见我孤身一人时,居然会伸手扯拉我的衣袖。你也许注意到过,在汽车站的人,倘若得知你也是一个人时,他们会斜眼瞥你,表情既犀利又亲昵。假如你让他们坐在你旁边,他们会讲冗长的谎言给你听,关于无数现已身亡的孩子、美丽却残忍的母亲。每次,他们会告诉你,他们遭到遗弃、背叛,或希望落空——他们不应该孤身一人,只有引人瞩目的事件,像在书本里读到的那种,才会把他们的境遇推向极端。正因为如此,即便说的事情是真的,他们依然眼神闪烁,双手好动,热衷于巨细靡遗的详述,和明知自己在撒谎的人一样。因为一旦落入孤单,便不可能相信人本还会有别的状态。孤独是终极的发现。一个人在亮灯的窗户旁从里向外望,或在湖边从上往下看,见到的是自己在亮灯房里的映像,是自己被树和天空环绕的倒影——这种欺骗显而易见,但依然讨人喜欢。然而,当一个人从暗处望向光明时,见到的是这儿与那儿、此与彼的各种差异。无家可归的人,也许内心都是愤怒的,他们会敲碎屋顶、梁柱、拱肋,砸烂窗户,水淹地板,绞拧窗帘,泡发沙发。

我动手从地洞里抽出松动的木板,在正面右边的角落。木板已经开裂,布满缠结的钉子,但我还是将它们抽了出来,丢到身后的地上,俨然一副完全有意或有目的为之的样子。那是项艰难的工作,但我多次发现,当人空闲时,简直无法忍受有人看你、注视你的目光。当人空闲又孑然一身时,这种孤独的尴尬几乎无止境地复加深化。因此,我不停地干啊干,直到头发尽湿,双手磨破生疼,心中怀揣的,想必似是狂野的希望,或绝望。我开始幻想自己是救援人员。小孩子一直睡在这间坍塌的房子里。很快,我将挖到他们因泡了雨水而发硬的睡衣褶边,挖到他们纤小、骨白色的脚,脚趾像花瓣一样全凋零了。也许为时已晚。他们躺在雪下,度过了数不尽的寒冬,那真遗憾。但放弃希望,等于不可挽回的背叛。

我幻想自己身处他们的境地——这不难办到,因为我外祖母房子里那副相对坚固的面貌,是骗人的。那是用钢琴、用带涡卷线条的沙发和摆满历书、吉卜林及笛福作品的书架造就出的印象。就这些物品所提供的种种结实稳固的表象而言,那也许更该被视为危险的负担,压在一栋脆弱的建筑上。我能轻易想象出钢琴轰然掉到地窖的地面上,所有琴弦响作一团。另外,我们的房子也不该有二层楼,如果倒塌时我们正在睡觉,会悲惨地在黑暗中陡直下坠,知道的也许无非是我们的梦骤然变成噩梦、骤然梦醒而已。还是一间小屋更好,崩毁时优雅得体,好像成熟的豆荚或荚果一样。尽管我给自己编了各种故事,但我清楚,没有小孩子困在这片枯竭的废墟里。他们轻飘、干瘦,彻底适应了寒冷的天气,对他们而言,被驱逐到树林里,简直是场儿戏,即便没了眼睛,断了双脚。一无所有更好,最终,连我们的骨骼也会垮掉。一无所有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