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你说,何必等来生(第4/6页)

我们俩老是笑称那段岁月是全家挣钱总动员,别人织毛衣剩下的线都不要了,我妈就钩了各种小杯垫、小锅垫、小花盆垫,把家里布置得五颜六色的。前几年搬家的时候,拾掇出来一些。我掸掸上面的灰调侃她怎么把这几种颜色搭在一起,太没有审美观了。她反倒一下子投入进去,说挺不容易的一段儿,过去了再回头看也挺有滋味儿的。

对我来说,那个坐在我面前织毛衣的背影从未褪色,一直特别有力而温柔地保留在我的少年时光里,想起来就特有安全感。

后来,她从厂子里内退下来,办起了工厂。

再后来家里的经济状况就很符合美满剧情发展地好起来,我们也换了房子。我和姐姐终于不用再挤在一个房间。新房子很舒服,有那个时候少有的落地大窗和铁艺阳台,厨房是开放式的,餐厅和客厅连在一起。整个小区都是花园式的,到了夜里路灯暖暖的,送人入睡。在交了房子刚装修完还没有搬家之前,我和我妈怀着很仪式感的兴奋劲儿留宿了一夜,我们俩笑称说这叫暖房。晚上出发前,我爸和我姐集体表达了对我们如此矫情神经的行为的不理解,我们就乐颠颠地奔着新家去了。整幢楼里都没人入住,我们俩壮着胆儿上楼,屋子因为面积大又没有家具,空空荡荡。窗外灯火流离,我们俩盘腿坐在铺好木地板的客厅里,用带的小锅子煮茶喝。煮的是花茶,满屋子都煮出香味儿。我妈问,你喜欢这儿吗?我说,太喜欢了。她就笑起来,说,我也喜欢。晚上铺了褥子在地板上,睡袋就放在上面,我和我妈一人钻一个,睡得很踏实。

上大学的前一天晚上,她拉着我聊天,我们并肩躺在她的卧室里,把老爸赶去我的房间。她身上从来都有一种极淡极轻的香味,是那种晒过太阳的毛衣和黄豆的味道,还有一点儿清浅洗衣皂的香。后来我长大了离开家,和一个上海的朋友在逛街。他突然指着路边卖玉兰花串的小商贩说,就是这种香,最能让我想起妈妈的感觉。这才愈长大愈明白,这种说不清道不明,却真实而深刻存放在脑海里的味道大约就是妈妈的味道,每一个人都有。

我就窝在她的身边,像个十足的小女孩一样兜着她的手臂,把脸贴在她的胳膊上和她聊天。说了很多,我小时候怎样调皮捣蛋,摔过什么东西,闯过什么祸……竹席凉凉地贴在皮肤上,窗户开着,溜进来的是夏日的风。

第二天她塞给我一张早就写好,看起来都有点儿打皱了的信。说是信,其实充其量就是张小纸条贴士。信里就简简单单几句话:“去到陌生的环境,要学会适应,大家来自五湖四海,生活习惯不同,要学会宽以待人。宿舍要用真心交朋友,开得起玩笑也能执着真诚办事的人大家都会喜欢。相信努力就有收获,相信爱情。另,多打电话,不许报喜不报忧。”

也没什么感情色彩,我更不是那种恋家到不愿意出远门的小孩儿。可是愣是看得我鼻子一酸,眼泪哗哗地就流下来。我突然明白,这下子,可算是真的长大了。当真要离开她的保护,去往崭新世界,等着我的将是与之前完全不同的人生。

大三那年的暑假,我和我妈进行过一次短途旅行,陪她去天津参加她们天津大学的老同学聚会,我坐在里头挺不自在,一堆半大老头儿老太太们大聚餐,来回客客气气地寒暄,我一青春花季小女娃只能尴尬身处其中玩手机。吃着饭,大家开始喝酒,一堆叔叔阿姨们喝高了,脸蛋红红地一起忆青春。大概所有人对青春这个环节都有抹不掉的激情和热乎劲儿,那些有关于大学的往事让我也开始感起兴趣。说到精彩的地方,我忍不住跟着一起笑。一个叔叔瞄到我,站起来对我说,别光听热闹啊,你妈不是说你文笔还行吗,要不帮我们写写我们的故事吧孩子。剩下的人都鼓着掌说这是个好主意,气氛一热烈,我也特别热血,拍着胸脯说包在我身上。五十岁的一帮人,你一个故事,我一个故事地讲起他们的纯真年代。时不时就看看我说,咱们的孩子们转眼都这么大了啊,这时间到底是怎么一晃就嗖嗖过去了呢?咱们都老了啊,老同学们。我就像一个时间证据一般置身其中,既纪念着他们的青春,也证明着故事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