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冤家命定(第4/11页)
她的继父母只说这是一桩意外,但在这次意外事件后,丹尼尔大叔通知犹太人福利委员会。他的太太健康欠佳,他们无法再收留艾米在家。这个孤儿就被送到另一家——后来又到另一家。不管是谁问她,她都说她是在纳粹侵入前的那个星期与一批犹太学童一起从荷兰撤出来的。有时她甚至没有说这些学童是犹太人。抚养她的犹太家庭虽然对她的说谎感到不安,也只轻轻责备一声了事。但是她不能忍受他们因为奥斯威辛和贝尔森的缘故把援助的手搁在她的肩上。要是后来有人觉得她与众不同,那不是因为奥斯威辛和贝尔森的缘故,而是因为她在那以后使自己成了那个样子。
他们都是好心肠的照顾周到的人,他们尽力要使她明白,她在英国不再有危险了。“你一点也不用害怕,一点也不用担心,”他们向她保证说,“也不用觉得有什么抬不起头来的。”“我并没有觉得抬不起头来。问题就在这里。”“但是,有的年轻人要想隐瞒他们的犹太血统,问题就未必如此。”“也许别人不是如此,”她对他们说,“我可是如此。”
在《时代》杂志上发现了她父亲的相片后的一个星期六,她搭早班公共汽车到波士顿去,在一家接一家的外国书店中寻找一本《后楼》,但都没有找到。两星期后,她又坐三个小时的汽车到波士顿去,这次是到邮政总局去租一个信箱。她用现款付了租金,然后发了她手提包中带着的一封信,还有十五元钱的汇票,寄给阿姆斯特丹的联系出版社,要他们用十五元钱作为书款和邮费,能买几本就寄几本安妮·弗兰克写的《后楼》到美国马萨诸塞州波士顿市邮政信箱152号朝圣国际书店。
她在他的心目中已死了快四年了;她认为再死一两个月也没有什么大碍。奇怪的是她也没有感到太难过,只是晚上睡在床上的时候,她常常哭着要求宽恕她对她年已六十的完美无缺的父亲干了这么残酷的事。
她把订书的信发给阿姆斯特丹的出版社以后,几乎已有三个月了,有一天,是八月初的一个风和日暖的日子,有一只邮包太大了,在朝圣书店租的邮政信箱里放不下,等着她到波士顿去取。她身上穿着一条米色麻布裙子,一件新的白布衬衫,都是头一天晚上熨过的。她的头发梳成那年春天流行的垂肩式,也在头一天晚上洗过做过了。她的皮肤均匀地晒得黑黑的。她每天早上游泳一英里,每天下午打网球,总而言之,身体健康,精神饱满,完全是一个二十岁健美少女的样子。也许就是由于这个原因,邮局职员把邮包递给她时,她没有急着用牙齿咬断包扎的绳子,也没有马上晕倒在大理石地板上,而是走到公园里去——荷兰寄来的邮包在她的手里晃来晃去——一直走到她找到一条空板凳。她先坐在这条树荫下的板凳上,但后来又站起来走开去,另找一个阳光下的好地方。
她仔细地看了荷兰邮票——那是她没有见过的战后新邮票——辨认了邮戳,然后开始考虑怎样才能小心地拆开邮包。这种不慌不忙的耐心的表现是不合情理的,但她是有意如此。她感到洋洋得意,目眩头晕。要坚忍,她心里说。要有耐心。没有耐心就没有生活。她终于解开了绳子,一点也不破损地打开层层厚厚的褐色牛皮纸,这时她觉得她从牛皮纸中这么一丝不苟地取出来,放在她干净漂亮的美国姑娘的米色麻布裙子上的东西,就是她的获救的生存本身。
安妮·弗兰克著。她的书。她的。
她开始记日记还不满三个星期,皮姆(3)就告诉,他们要躲藏起来了。她一直是在他送给她的十三岁生日礼物硬面日记本上记的,后来用完了日记本,不得不继续记在办公室的账本上。她仍旧记得发生在后楼中的大部分事情,有些连最具体的细节也记得,但是写日记的五万字,她已记不得她曾经写过其中的一个字了。她也记不得什么她对自己起名叫吉蒂的那个假想知心朋友所吐露的心事——这一页又一页的她心底的悲伤,现在读起来同她的本国语言一样又新奇又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