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华德·洛克(第9/132页)

十一月的一个下午,从长岛一个施工现场视察回来后,洛克走进接待室,抖着湿透了的雨衣。他看得出秘书脸上那种竭力克制着的激动,她一直在急切地等着他回来。她说:

“洛克先生,这很可能是一件大事,我擅自做主帮你安排了一个明天下午三点钟的约会。在他的办公室。”

“谁的办公室?”

“他半小时前打的电话。是盖尔·华纳德先生。”

2

楼门口的上方悬挂着一个标志,与这家报纸的报头一样:

纽约旗帜报

那标志不大,却是无须强调的声望和实力的宣言,它就像一个完美的笑话——嘲笑着这座大楼赤裸裸的丑陋。除了那个报头的暗示,这座大楼简直就是一座藐视一切装饰的工厂。

入口处的大堂看起来像一个锅炉的嘴,电梯吸进一连串人类燃料,然后再将他们吐出去。那些人并不匆忙,可是走路时还是有一种减缓的仓促,受着目的的驱使。没有人在门廊里闲逛。电梯的门像活塞一样咔哒作响,声音中有着如同脉搏一样的悸动。点点红绿灯在墙板上闪着,指示着高吊在半空中的电梯厢的位置。

仿佛那座大楼里的一切都通过这个控制台控制在一个对每个动静都了如指掌的权威手里;似乎建筑里流淌着管道中的能量,无声无息地、平顺地运行着,犹如一台无人能破坏的巨大机器。没有人注意这个在大堂里稍事停留的红发男子。

洛克抬头看了一眼镶着瓷砖的拱顶。他从未恨过任何人。这幢大楼的主人在这幢大楼的某个地方,那个人让他感觉到,此刻他离仇恨近在咫尺。

盖尔·华纳德匆匆看了一下办公桌上那只小钟。再过几分钟,他将约见一位建筑师。他想,这次会面不会很难。他一生中进行过很多次这样的会谈。他只是需要讲讲话,他知道他想说什么,而对那位建筑师并没有什么要求,只要他能发出几种象征理解的声响就行了。

他的视线从时钟上回到他桌前的校样上。他读了一篇爱尔瓦·斯卡瑞特撰写的有关中央公园里公开喂松鼠的社论,还读了埃斯沃斯就市环境卫生部的工作人员搞的画展的价值所撰写的专栏文章。办公桌上的蜂鸣器响了,他听见他的秘书说:“华纳德先生,是洛克先生。”

“好的。”华纳德说着,轻轻一弹,关掉了小灯。在他的手挪开的同时,他注意到办公桌边上那一长排按钮,小而明亮的突起,每种颜色代表着一根电线的终端,它连接着大楼的某个地方,每一根电线都控制着某一个人,而每一个人又对他下面的很多个人通过一根根电线发号施令,每一组员工都为印在报纸上的最终文字尽了自己的一份力量,这些文字将很快进入数以百万计的家庭、数以百万计的大脑。这些彩色的塑料按钮就在他的手指底下。可他没有时间让这念头引他发笑了。他办公室的门已经开了,他将手从按钮上拿走。

华纳德拿不准他是否错过了那一刻,拿不准那一刻他是不是没有按照礼仪的要求立刻站起身,而是仍然坐着,同时注视着那个人走进来;也许他还是立刻站起来了,只是对他来说,在那个动作之前,似乎过去了很长时间。洛克不能肯定他在进来的瞬间是否停了一下,是否没有往前走,而是站在那里注视着桌子后面坐着的人;还是他的脚步并没有中断,只是对他来说,他似乎停了一下。可是有那么一会儿,两人都忘记了当前现实中的关系,华纳德忘了他让这个人到这儿来的目的,而洛克也忘了那人是多米尼克的丈夫。那一瞬间不存在门,不存在桌子,不存在铺开的地毯,对他们各自来说,只意识到了面前那个人的存在,只有两个人的思想在屋子的中央会合——“此人就是盖尔·华纳德”——“此人就是霍华德·洛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