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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家阿妈又搬回二儿子家。她与二媳妇和好了,每天给孙子做康复训练。与人私语道:“毛病发现得早,保不准长大了,就治好了。不管鹏鹏怎样,毕竟是姓钱的。小怡再聪明伶俐,也是杨家人。”
钱秋妹开始自己带孩子。时或忙不过来,便让杨欢生打个公用电话,召宋梅用来帮忙。及至见到婆婆,又看不惯起来,假意训斥女儿道:“江北人才喊‘奶奶’,我们上海人都喊‘阿娘’的。”“吃面条不要呼啦响,打喷嚏要捂住嘴巴。跟你讲过很多遍了,好样不学学坏样。”
杨欢生搬到新家后,哗地发了胖,整个人软塌塌的。听见妻子聒噪,便嘴巴一抿,任由下巴陷进脖子肉里。偶尔见宋梅用气得面皮通红了,才来一句,“钱秋妹,你怎么了,更年期了吗。”杨怡不懂啥叫“更年期”,觉得好笑,便哈哈疯笑着,将衣摆拉上拉下。钱秋妹本欲骂她几句,撑不住,也扑哧笑了。宋梅用不明所以,跟着转怒为笑。这种时候,她感觉一切都值得。她愿意趴在地上,任由儿孙们踩践。
一次,杨怡说:“阿娘,你吃饭呼啦响。妈妈说你脏,身上臭臭。”
“啊,宝宝觉得奶奶臭吗?”
杨怡点头。
宋梅用抬起胳膊,闻了一闻,“宝宝啊,人老了就会臭臭的,奶奶老啦。”
杨怡捏着鼻子,嬉笑跑开。少后,宋梅用趁杨怡午睡,去长白商场。想买块蜂花檀香皂洗洗脖子,或者买瓶上海牌花露水,抹一抹腋窝。她在那座口字形建筑前徘徊片刻,才推门进去。走走看看,一径往里,停在零拷雪花膏的柜台前。营业员踅过来问:“买不买,买不买。”蹙着眉尖,指节叩击玻璃柜面。宋梅用脸红道:“我没带空瓶,没法拷。”慌慌张张,买了一对蝴蝶结绸带。
出商场,想起没买香皂和花露水,又觉已经花过钱,舍不得再买,便怔怔犹豫。空地聚起几个人。一个青年把大爆竹放在地上。忽有人推搡宋梅用,“走,走开。”她不及反应,耳中一轰。放爆竹的青年见她讷着脸,像是炸傻了,唯恐担责任,便抢先发难道:“让你走开的,偏要站这里。”
宋梅用脑中嘭嘭不绝。她晃荡荡走起来。回了家,杨怡已醒,叠声喊“阿娘”。宋梅用道:“头顶搭了鸡窝窝啦,过来,给你梳一下。”
杨怡手指塞进耳孔,“阿娘,你说话声音吵死人了。”
“什么?听不见,谁又在放鞭炮。”
“哪有鞭炮啊。”
宋梅用逮住她,给她梳了双马尾,扎上新买的绸带。杨怡头皮扯痛,喊道:“阿娘,轻一点,头发被你揪下来了。”
“什么,什么?”
“阿娘,你跟鹏鹏哥哥一样,也变脑瘫啦。”
宋梅用松开杨怡,“去,去,我烦着呢。”杨怡甩着辫子,跑出门去。室内安静了,耳中反而更响,嗡嗡哑哑,仿佛有辆汽车,在没完没了启动。宋梅用捂住耳朵,拍打脑袋,或站或立,来回踱步,高声骂着脏话。折腾一晌,想起杨怡了。过道、楼梯、公用厨房、公用厕所,找了个遍。想询问邻居,怕儿媳不乐意自己胡乱搭讪。便下到小区里,四处乱寻。最后走到马路上。
阳光斜铺下来,金色里透着一点红。对楼玻璃窗一格一格闪烁。已是放学时分,满街的小学生。戴红领巾的,不戴红领巾的,佩一条杠的,两条杠的。一个扎双马尾的女孩,在喇叭和车铃声中,见缝插针冲过马路。宋梅用望着她的豆沙红小书包,想象有自行车斜刺而出,或者铰接式公交车转弯时,后半截横甩过来。她眼睛发黑,几欲昏倒,转身往回跑。
钱秋妹已经下班了,正站在床边换衣服,问道:“你带小怡去哪里了?”宋梅用听不清,大声问:“你看见小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