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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梅用心思稍定,谨慎地摊开手脚。郊区方向传出炮声,反复搅动她的睡意。几次以为天亮了,却是月光晃在脸上。待到终于睡沉时,便有人来敲门:“老板娘,泡开水。”她迷糊道:“杨仁道,有人客。”霎时醒透。毛头跌撞而起,推过一张桌子,严严顶住门板。屋外喊过三五声,走了。毛头垂手道:“我去找爸爸”。搬开桌子,甩门离开。
宋梅用喊他不及,坐靠在墙边。几只麻雀叽叽啾啾,碎杂着嘴巴。月光消退,晨光继起。屋内事物的轮廓,重新浮现出来。宋梅用看到脚头边,有一件男式短衫,被踢乱了,仿佛半截人身,匍匐在地。它是昨日洗净,入暮时收叠于枕下,预备今天穿的。
平常此时,老虎灶已经开张了。她会烧着火,虚掩着房门,等待他挑水回来。她恍若听见木桶落地,清水晃荡,嚓嚓泼溅出来。他怕吵醒孩子,轻手轻脚推门。门轴的吱咯声,断断续续,反而刺耳地拉长了。她想象他放下扁担,四下张寻。额头上,髭须间,汗粒闪烁。
宋梅用起身走到灶前,盯住两只水桶。像是奇怪它们如何在这里,怎会是空的。少时,挪开水桶,往灶缝里探手。一惊,再探,指头反复勾拨。四枚袁大头不在了。那是巧娘子给的钱,她本想分开藏置,留作保命,估摸昨晚被警察顺走了。
宋梅用本该肉痛,却痛不起来。仿佛体内硌着一处巨大疼痛,故而其他较小的疼痛,都无法再感受到。窗外起话声,两个主妇在交流买什么菜。她梦游似的,推门出去。一个挎菜篮的女人,哎呀绕开她。她没有留意,闷头往弄底走,径直去敲最后一间房门。
江阿姨养了两笼鸡。一只公鸡打起鸣来,替主人回应敲门声。几只母鸡帮衬着,咯咯不停。宋梅用敲得不紧不慢。指关节疼了,换一只手。少时,江阿姨拎了马桶,从弄口过来,倏然贴住墙,似有看不见的东西,挡了她的路。宋梅用转身眙视她。江阿姨这才站正了,左顾右盼道:“哟,这么早。”快步过来开锁。
宋梅用跟进屋,被扑了一面鸡屎气味。江阿姨放好马桶和掝筅,俯身看望她的鸡,“乖乖饿了吧,马上吃饭饭。”走去垂下窗帘。那还是多年前,防空演习用的黑布帘。光线穿过帘布破洞,扎在地上,似落了几块亮晃晃的银圆。
宋梅用的目光,越过光柱,试图逮住江阿姨。
江阿姨感知到了,后退一步,隐入黑暗,说:“帮不了。”
宋梅用咦一声。
“你们不是背地笑我‘包打听’吗。包打听一打听,就晓得算盘珠子往哪边拨。”
“江阿姨,我只求你侄子帮忙探探消息,让我心里有个数。”
“你男人搞七捻三,自己作死。换在大清朝,这种事体是灭九族的。”
“杨仁道不是共产党。”
江阿姨捂住胸,仿佛“共产党”这个词,让她心痛起来。“宋阿姨,我话说到了。你快回吧。给人家看见,以为我也怎样了呢。”她把宋梅用往外搡。竹笼里的鸡们沉默了,有的低头啄地,有的脑袋一别一别,仿佛在审时度势。
宋梅用双手扒住门框。江阿姨屁股一转,顾自生炉子。俄而起了煤烟。她手握蒲扇,将烟往门边赶。宋梅用咳嗽几声,感觉肚腹往下坠,只得离开。经过窗口时,见帘布掀动,露出一线衣服颜色。是江阿姨在偷看她。
宋梅用拖着双脚往家走。没了杨仁道,这就不是个家,仅是一间破屋子。墙角爬满青的紫的霉斑,裂缝里长出菌菇。天花板被水汽熏潮了,时或纷纷碎落。四壁牙黄的雨水渍,一条条,一摊摊,逐年扩大起来。宋梅用仿佛第一次意识到它的蔽败。简直没法忍受了,掉头出弄堂去。
春天熟透了,甜腻腻的。树叶、电线、水样的天、脂白的云。一只鸽子砉砉然,从静景中斜裁过去。宋梅用记起幼年看西洋镜。感觉这个光色鲜美的世界,只是黑木匣子里一张画。沙包堆成的工事旁,有一辆三轮车。车夫踞坐在车柄横木上,见宋梅用茫茫然兜转,便问:“太太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