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大文章(第4/5页)
我虽然早将冯家当做至亲好友家往来自在,与宗大姐也一直口无遮拦地谈天说地,但一旦面对冯公就不一样了,只要听得大书房中有响动,只要听得那边厢间或传出的一声轻轻咳嗽,我就不由得马上屏声静息,这时候,我便会立刻收敛自己的举止,本来就扣紧了的心弦,因充满倾听教诲的愿望,却又唯恐漏过从他嘴里道出的至理名言而绷得更紧。
话是这样说,生活中的冯公,却是个慈祥和蔼毫无架子的人。他那贮满哲理和智慧的头颅、那一蓬飘拂的银髯、那年轻时绝对健硕、至老也堪称魁梧的身躯,好像都是“哲人冯友兰”必有的体貌特征。而他对青年后生、对学子晚辈的那种慈爱、包括对我这偶然来冯家的“半个河南老乡”的关切,总在他言简意赅的垂询中表露无遗;而他一向极为俭朴及对素饭简食的满足态度,更为我亲睹并深深敬佩,生活中的冯友兰也是长者风范,德行崇高。
虽然冯家曾有照料厨下的保姆,我总觉得老人应有更精致一点的饮食,所以也曾对宗璞大姐直言:你家保姆做的饭味道不大好。但我知道谦逊大度的冯公对生活从不挑剔,对此从无怨言。因此,在读到大姐全家在他晚年每每为庆祝他的寿诞聚集的时刻,“父亲老实地坐在桌前,戴上白饭巾,认真又宽宏地品尝每一样菜肴,一律说好……”这一节时,我几乎落泪!这是世人罕知的细节,是我亲见过的场景,在怀念他的时刻更使我凄然欲泣。是的,就像真理总是最朴素的一样,一位真正的思想家,最能对他人无穷思爱,自己在生活中却绝对是家常普通而最富人情味的。
冯公在世和去世后的日子里,我曾不止一次怀着敬畏的心情走进他的书房。眼见琳琅满目的一排排一架架线装书,满脑纷纭的就是对大师学问的崇敬。我忘不了书房和客厅中那只有冯家才有的氤氲书香;忘不了那几款由冯公手书而曾在壁上悬挂久久的条幅。那副“阐旧邦以辅新命,极高明而道中庸”的楹联,经宗璞大姐向我娓娓解释后,我才知悉:上联所说的是冯公学术活动的方向,下联所说的是他追求的精神境界。
什么是一个哲学大师的精神境界?那就是承继于中国传统文明、是曾子“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愿望;是庄子游于无何有之乡的想象——宗璞大姐说过她父亲高寿的原因之一,是得益于天天打交道的中国传统文化,正是这一点,大大有助于他精神境界的修炼。因而,这位耄耋老人经历了近一个世纪不同朝代的更迭,内心却一直非常稳定和丰富。因而,虽然他也无可例外地遭遇了中国现当代知识分子所经历的各种运动的磨折,他依然能够荣辱不惊地教他的书培养他的弟子、潜心做他的学问,到一抔黄土掩忠骨时,才展现了他人生的丰富和辉煌。感泣未已的后人,在那块原石煅成的墓碑碑阴,满怀敬意地镌刻了如下两行古篆:三史释古今,六书纪贞元。
“三史”、“六书”都不难解,前指冯公创作的《中国哲学史》、《中国哲学简史》、《中国哲学史新编》;后者指他的另外六部重要著作:《新理学》、《新事论》、《新世训》、《新原人》、《新原道》和《新知言》。
我未做过现当代的墓志考,但我凭直觉相信,这是当今绝无仅有的墓碑铭文,这是只有穷毕生心血做出沧海大文章的哲学大师冯友兰才当得起的墓志铭。
不久前,在相迎宗璞大姐又一次到杭州小住时,我曾再次说:“云在青山水在瓶”这句话,是概括冯公一生的最适合的副题。大姐说:这确实喻示了父亲一生于事业执著顽强,春蚕到死,蜡炬成灰,薪尽火传的精神,同时也有着极飘逸、极空明的含意;一方面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担得起,一方面是佛、道、禅的“云在青山水在瓶”的看得破。有这样的互补,中国知识分子才能在极严酷的环境中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