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大文章(第3/5页)

尽管自己在写作《敦煌守护神常书鸿》一书时,因为阅读过有关的资料,得悉在鼓动常书鸿远去敦煌、从事对举世无双的千佛洞瑰宝实施保护时,梁思成是当初的怂恿者之一,常书鸿在临行前也曾经专门请教过他。近年,在北京的政协会议期间,在友朋引领的聚会中,我也得识过梁思成的后人梁从诫。“有其父必有其子”,父子俩的相貌也确如印模拓下般酷肖,但我们只是点头之交,交浅怎以言深?

以梁思成这样的学问,以他在建筑学和为保护古建筑所作的无与伦比的贡献,无疑也是值得后人歌颂并纪念的人物。“困惑”二字,则源自他晚年的伴侣林洙女士所写的回忆录《大匠的困惑》。梁思成在有生之年,曾在保护并构想北京城的建筑方面,有许多极端而且横空出世的设想,却同样无可避免地遭遇了冷落并不得不以“检讨”抵挡批判的箭簇。尽管他曾将“读书随处净土,开户即是深山”这副楹联高悬书房,作为自己和所有人应有的家居理想,但在碌碌尘世中,受历史时代的局限,这种理想只能是个人自慰的壁中清挂。诚如作者在书尾所说:“当北京古都已然消失之后,曾经竭力想保留历史原貌特征的梁思成,就注定要成为人们不断提及不断感叹的人物。这就像被人口众多而压得喘不过气的时候,人们必然会想到马寅初那位老先生一样。”

我这才明白梁思成当初的困惑,那是一个大师对于一个无法看清的历史与时代的困惑,那是当批判如暴风骤雨降落头上时,一个文弱书生难以抵挡的无奈。

我最难忘作者在说到梁的父亲梁启超时的一段评说:

“决定让梁思成专心走文化创造之路,而非像他那样成为政治和社会改造的积极参与者,这是父亲对儿子的塑造,也是一个大师对另一个大师的设计。”

的确如此,一个人的成功,最主要的是自身的努力,但是,梁思成若不是国学大师梁启超的后代,梁思成也就不成为后来的梁思成了。

由梁思成谈及对他成才有“设计”之功的父亲梁启超,又如燃起了一支明心之烛,我迈着恭敬而悄然的脚步,走近了另一位大师。

那是一代儒宗哲学大师、被北大莘莘学子也被哲学界后人极为尊崇的冯公冯友兰。

走近哲学大师冯友兰,在我当然只是一种精神的顶礼,一种因敬佩和思念而生的膜拜。对冯公,连其骨血嫡亲、学养非凡的女儿宗璞都谦称自己“无哲学头脑,只能从生活中窥其精神于万一”,故而,对哲学更“无头脑”的我,怎能奢谈走近?我说的走近,不过是一种生活的走近。因为,深深吸引我的,不光是大师于我不算陌生的面貌,更是他的精神。

是精神。简言以蔽之,就是那以副题形式标于封面的名句:“云在青山水在瓶”。熟悉唐诗的人知道,这是李翱的诗:“炼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山水在瓶。”据宗璞说,冯公晚年为人写字,这首诗是他最喜引用并题写的,这几句诗,最是明白无误地道明了一种既深奥又可解的禅宗境界。

尽管早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就结识宗璞大姐且引为知己,尽管北大燕南园57号是我在北京造访过无数次、我那在北大读书的女儿也曾被留住过不少时日的宅院,尽管在这书香满溢、虬枝峥然的“三松堂”,我曾不止一次得见冯友兰先生,在他耳目清明尚能走动时,还曾有幸被宗璞大姐招待与他们全家一同就过餐。但是,即便得过这样的隆情厚遇,我每每见他,还是摆脱不了因得见极为崇敬的哲人大师所引起的紧张。这情景,就像不经意间突然对一位山中圣哲或贤人高士,惊喜中越发拘束,惟恐粗鲁的自己冒冒火火,言行唐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