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开除(第3/4页)
这些事情似乎早已成为过去,可是回顾起来还是让人感动不已。我现在正处于一个特殊的时刻,正经受着另一种考验。庄周走了,走得无声无息。他作为一个真正的流浪汉偶尔出现在这座城市里,但很快又消失了。接着许艮教授也走了,也同样是无声无息。生活啊,一代代慨叹不已的生活啊,如今又临到了我们,让我们自己从头经历了。
那些人走了,因为他们拥有不可割舍的爱。当一个人试图寻找和贴近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东西时,就不得不面临着一次背叛、一次失去,忍受一次真正的打碎和击毁。这种丢失真是可怕,是常人所不能忍受的痛楚和沉重。许艮教授曾朝夕相伴着一些哲人——那个在木轮车上颠沛流离的孔丘,还有,那个短命的斯宾诺莎……当时的斯宾诺莎还多么年轻!当年,当他的寻找、他的神思愈来愈和犹太人的教义格格不入时,他显然也走入了一种背叛……他不得不漠视犹太人的教规和仪式,终于拒不执行犹太教的繁文缛节,无视其因袭规则,再也不相信灵魂不灭了。他说灵魂的本义即生命,生命断绝灵魂即消失;他甚至否认天使的存在,认为天使不过是我们想象中的一个幻影。即此,犹太教集团的首领将这个可爱的青年视为异端。他们也曾想用金钱收买他,答应每年给他一大笔津贴,条件是他必须绝对地歌颂犹太教。这也理所当然地遭到了拒绝。他们于是不得不对他采取了“小开除”:开除教籍,在一个月内禁止他同别人发生任何往来。然而这种办法对年轻的哲学家并没有发生作用,相反使他跟犹太人公会、跟犹太教更加疏远。1656年7月27日,也就是斯宾诺莎二十四岁时,他们又对他采取了最极端的“大开除”——永远开除教籍,永远诅咒,任何人都不得以口头或书面方式同这个年轻人交谈,也不得为他进行任何服务,不得与他同住一屋,不得与他并肩站立,不得阅读他编写的任何东西,并把他从城里逐出……
从此,这位年轻人不得不离开城市,避居乡下。当时他没有了任何生活资料,家里仅有的一点点财产也被异母姐姐全部拿走。他生性淡泊,不求于人。他不得不靠磨制光学镜片维持生活——那是他当年从犹太人学校里学到的一点手艺。就在这种艰难的生活中,他寻找着自己的理想之光。他经历了无数困苦,一部《伦理学》写了十三年之久。
可是这期间磨制镜片的粉尘不断地吸进肺里。1677年2月21日,他的沉甸甸的肺叶再也没法呼吸,于是一个伟大的心灵终止了思索……
这不是人世之爱吗?这不是因爱而付出的代价吗?
我抱起了丽丽,看着它那对天真无邪的灰蓝色眼睛。我把额头轻轻地贴在它的脸上。我在小声咕哝:“这就是爱,爱是有代价的。”
丽丽蓝汪汪的眼睛盯住我,一动不动。
3
由于仅仅是口头提出辞去编辑部主任一职,日子一长娄萌就把这事儿淡忘了。当有一天我重新提起这个问题时,她倒惊讶起来:一对美丽的眼睛长时间看着我,胸部微微起伏。她好像在面对一个精神不太正常的年轻人。
我又说一遍:“我已经辞了。”
“到底为什么?”
“因为我不适宜做这个工作。”
娄萌笑了,笑得很淡。谈话就这样中止了。
事后我才明白,我早就该写一份辞职书。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形成了一个奇怪的规则:有些事,只有白纸黑字才能作数,也才受到重视。于是我开始起草。当抓起笔,面对一张白纸时,我才感到了自己内心有多么恼怒。是的,不仅要辞去这个“主任”,有一天我还会愤然辞掉一切,会一走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