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马棚(第8/11页)

很快,礼拜六到了。男孩正给骡子套犁具时,从骡肚子底下一抬头,便看见父亲穿上了黑外套,戴起了帽子。“别套犁了,”父亲令道,“套车。”于是,两个钟头后,男孩坐在车板上,父亲和哥哥在前驾驶,车子拐过最后一道弯后,那家饱经风雨的杂货店跃入眼帘。店的外墙连漆也没上,上头张贴着烟草和成药的海报,破破烂烂,廊下停着一辆辆马车,拴着一匹匹坐骑。男孩跟在父亲和哥哥身后,登上一级级久经踩踏已然凹陷的台阶,又一次被两列沉默的脸 “夹道相迎 ”。爷儿仨在左右的注视下走过,男孩瞧见一个架着眼镜的人坐在板桌后头,不用说他也知道那是个治安官。那个骑着高头大马来去如飞的人也在场,这一回,他戴上了硬领打起了领带,脸上的神情谈不上愤怒,倒是惊愕不已,打心眼儿里不敢相信(男孩自然不可能了解当中缘故)世上竟有这等岂有此理之事,堂堂地主,居然被自己手下的佃农告上了衙门;男孩虽只见过这人两次,此时却摆出一副势不两立的架势,目光中满是激昂地狠狠瞪了他一眼后,迈步上前,紧挨着父亲一站,冲治安官大声喊道: “他啥也没干!根本没烧…… ”

“回车上去。”父亲喝止他。

“烧?”治安官问,“意思是说这地毯已经给烧了?”

“谁说烧了?”父亲应道,“你给我回车上去。”但男孩并未遵命,只是退到堂后,与上次一样,店里头满是人,不过这回他不肯安坐一角,而是挤在一动不动的人群里站着,竖起耳朵旁听案前的对质。

“那么,你是觉得对损坏地毯做出赔偿,二十蒲式耳的玉米太贵了?”

“他把那毯子拿给我,叫我把上面的脚印洗掉,我洗干净了,也给他送回去了。”

“可你送回去的时候,那地毯和你踩过之前已经不是一个样儿了。”

父亲没有作声,足有半分钟之久,整个店堂里鸦雀无声,静得只听得见均匀而微弱的呼吸声 ——人们正聚精会神,侧耳聆听。

“你拒绝回答吗,斯诺普斯先生?”逼问之下,父亲仍不开口。“这样的话,我就判你败诉了。我判定,德·斯班少校的地毯是被你损坏的,应由你来承担责任,然而照你目前的情况来看,二十蒲式耳的玉米似乎过于严苛了。德·斯班少校说那地毯值一百块钱,而十月份玉米的市价大约五毛钱。依我看,对于德·斯班少校付过钱买下的东西,如果他能承担九十五块钱的损失,你也能承担你还没挣到的那五块钱。我裁定,作为对德·斯班少校的赔偿,你应于收获季节在文契规定以外,另缴十蒲式耳玉米。休庭!”

整场官司打下来,耗时寥寥,结束时天色仍早。男孩心想该回家了,或许该到地里抓紧干活了;别的农户早已开始耕耕种种,只有他们远远落在后头。但父亲并未上车,而是从车尾走过,仅仅打了个手势叫哥哥牵上车跟着,然后穿过大街,径自向对面的铁匠铺走去。男孩加紧步子,追上父亲,昂起头,望着饱经风吹日晒、褪了色的帽子底下那张冷峻而镇定的脸,压低了嗓门说:“就算是十蒲式耳,他也甭想拿走。一个也不给。咱们…… ”父亲瞥了他一眼,面色平静至极,灰白的眉毛缠乱交错,衬着冷酷的双眼,话声中透着愉悦,变得近乎亲切而温和:

“你真这么想?好嘛,总之等到十月份再说吧。”

修理车子也只花了一会儿工夫,无非是整整辐条,紧紧轮箍,完事儿以后,车子便被赶到铺子后面的小涧里停着,骡子的鼻尖不时没入水中,男孩手捧缰绳闲坐在车前,视线沿斜坡而上,望着坡顶黑烟囱似的打铁棚,叮咣的锤声不紧不慢,清晰可闻。父亲坐在棚子里一个倒置的柏树墩上,看上去轻松自在,时而开口说话,时而会神倾听,直到男孩拉着湿淋淋的车子从小涧里出来,到铺子门口停好,父亲仍稳坐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