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清川:如何理解日本?(第2/3页)
诚然,我自己是没有答案的。关键的问题还在于,我以往阅读日本的过程中,得到的永远是加深了谜团的矛盾的答案。
我们想要寻找一个国家的民族性,那么最好的材料当然是它的历史。可是我作为一个外行人而言,日本的历史如此难以进入,就是关于战国一段,就已经足够复杂到令人头晕目眩。其次对于日本战后历史的叙述,如此充满了尖锐的对峙,使人无法得到一个前后一致与符合逻辑的答案。
然而,再复杂的事物,都有其解析的方法。最起码,在我自己而言,多少是可以寻找到一些思考的线索。有那么几个方式,是我勉强理解日本的出发点。
无论理解任何一个民族,都不能以妖魔化为起点。日本在二战期间的确是一个血腥国家,但是并不能因为如此,便妖魔化日本民族。露丝·本尼迪克特在1946年所出版的《菊与刀》,是最经典的研究日本的著作之一。她从文化的基本层面,乃至包括日本人抚育儿童的过程中,去解析日本民族性的形成与特点,并且为战后美国占领军的政策取向奠定了理论基础。这种文化解析乃是令我们明白任何一个国家的文化形成,都有其历史地理之成因,亦因此造就民族性格。日本国民与任何一国国民无异,无非挣扎在日常生活与政治拨弄之间而已,努力平衡身心与外界。若以国家之龃龉,迁怒于民族之劣根,显然有悖于人性论。
而后是对于政体的理解。这其中确实有多重复杂与矛盾。2000年普利策奖获奖书籍,约翰·W.道尔的作品《拥抱战败》,叙述的是日本自1945年战败,到1952年麦克阿瑟黯然离场,日本恢复国家主权的过程。显然,日本已然在这七年的时间中,按照日本自身的国情与美国的宪政,彻底地改造了明治维新以来的政体,形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现代民主制国家。甚至出乎美国人的意料,“绝大多数日本人能够轻易抛弃十五年之久的军国主义教化”,并且从心理意义上去“有原则地反抗军国主义”,“和平与民主,是战后日本最伟大的祈祷语”。
但是,在小森阳一的《天皇的玉音放送》中,却沉痛地检讨战后重建过程中所遗留下来的恐怖弊病,也就是天皇制的形成和残留。小森认为,恰恰是明治之后所形成的、其后麦克阿瑟所特意保留的、未能下决心彻底铲除的天皇制,使日本迄今为止仍然挣扎在一种独裁复苏的可能性中。靖国神社、教科书、自卫队出兵海外,都是这个制度遗产所导致的后果。事实上,道尔也在他的作品中对此多有论述。
日本为何对周边国家缺乏同情与歉疚?道尔的观察至为精彩。日本在战争后期,受到盟军的残酷打击,包括广岛长崎两颗原子弹的轰炸。战后日本的废墟和痛楚,加上美军占领期间的封闭与屈辱,使日本人能够深切地抚摸自己的苦痛,“日本在殖民和战争中对亚洲人民犯下的罪行,就更容易被抛诸脑后了”。
这便是我们今天所面对的情势:一方面日本政体的民主、自由与社会自治形态,使日本与欧美国家之间具有强大的亲和性,西方性已经大于亚洲性;另一方面亚洲诸国深切感知从日本殖民、侵略中所带来的苦难与侮辱,而日本也深切感知二战后期与战后自身所带来的苦难与侮辱。在一种没有交叉的民众与国家情绪之中,任何的共同话语都无从寻找。
那么,我们始终必须面对的问题是如何对待日本。美国布朗大学历史系副教授涩泽尚子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参照系。在《美国的艺伎盟友》中,她指出:在二战期间,美国人对于日本怀有深刻的仇恨与恐惧。但在占领期间,由于把日本女性化和儿童化,美国顺利进行了一场新的想象转化,从而把自己转变成为保护者与改造者,取得了美国民众的支持,并且甚至将这一形象成功延续至今。这个神话所告诉我们的就是,意识形态化的塑造,能够对于国家之间的关系造成何等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