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5页)
镇上的公墓总是真实地记录下这些逝去的生命。墓园里的墓碑就像松散的沾满污垢的牙齿一般歪歪斜斜地立着,上面如实记载那些生命流逝的原因,流感、溺水、车祸,甚至雷击。然而,在一九一五年,公墓也变得不那么诚实了。这个地区的男性大量死去,而当地的墓园却没有任何变化。
真相是那些年轻的尸体都躺在万里之外的泥地里。当局做了他们能做的:在条件和战力允许的情况下,他们为那些尸体挖下墓穴;尽最大可能凑齐一副尸骨,视作一个单独的士兵,为他们每一个人举行下葬仪式,并保留记录。后来,他们给这些坟墓拍了照片,一个家庭可以花两英镑一先令六便士购买一块官方纪念牌。再后来,战争纪念馆拔地而起,不是为了安放亡灵,而是为了纪念那些亡灵用生命换取的胜利。胜利当然是一件大好事,但是,“用死亡换来的胜利,”有些人喃喃自语,“那是多么卑微的胜利。”
这个地方像极了千疮百孔的瑞士芝士,这里没有男人。其实这里没有征兵制,也没有人逼迫他们走进战争。
每个人都把那些活着从战场归来的人叫作“幸运儿”,可是,战争跟他们开了最残酷的玩笑。他们是回来了。孩子们打扮得漂漂亮亮,迎接他们回家。连狗的颈圈上也系了丝带,分享主人们的快乐。第一个发觉异样的往往是家里的狗。它发现它的主人不只是眼睛瞎了或是失去了一条腿,因为即使他就坐在它的面前,它仍然觉得他的灵魂不在这里,他的整个人仿佛已经消失在战争的硝烟中。比如来自萨德勒伐木场的比利·韦希特,家里有三个小家伙。他不在的时候,他的妻子像一个男人般独自支撑着这个家庭,她完全有理由对他的归来满怀期待,可是他中了毒气,拿不稳勺子,他的手不停地抖啊抖,勺子里的汤汁如除草机的草沫般飞溅出来,洒得满桌都是。因为手抖得厉害,他甚至无法自己解开扣子。夜晚与他妻子独处时,他不脱衣服,整个人在床上蜷缩成一团,不停哭泣。另一个年轻人山姆·多赛特,他是第一次加里波利登陆的幸存者,不料却在布里阔特的战役中失去了双臂,半边脸毁容。他的母亲是一个寡妇,担心得整夜无法入睡,她害怕在她离开人世后,没有人照顾儿子。她知道这里不会有姑娘傻到嫁给她的儿子。这些人都失去了太多,心里空空落落的。
很长时间里,人们脸上都是一种表情,就是玩游戏时玩着玩着突然发现规则变了的那种不知所措的表情。他们努力地宽慰自己:那些男孩并没有白白死去,他们是那场为权利而战的伟大斗争中的一员。有那么一些时刻,他们觉得可以相信那是事实,也可以硬生生咽下那愤怒、绝望,还有在喉头翻滚挣扎几乎就要冲口而出的尖叫。
战后,尽管那些从战场上回来的男人有点太沉迷于喝酒干架,或者一份工作做不了几天,但人们还是尽力体谅他们。小镇上的那些生意勉强维持着。凯莉仍然开着杂货铺。屠夫还是老莱恩·布拉德肖,他的儿子小莱恩蠢蠢欲动想要接管父亲的生意,这点从他在柜台上的行为就可以看出来,他越过老莱恩探身去拿排骨或猪脸肉的时候总是挤着他的父亲。英克潘太太接管了她丈夫的铁匠铺,她的丈夫马克没能从加里波利活着回来。这个女人拥有蹄铁般坚毅的面孔和一颗坚强的心。那些为她工作的身形壮硕的男人都只会嘴上敷衍她“行,英克潘太太。好的,英克潘太太。没问题,英克潘太太”,其实他们几乎用一根手指就能把她拎起来。
人们知道可以借钱给谁,需要让谁预先支付,也知道可以给谁在要求退货时退款。
在一九二〇年以前,帕特吉乌斯拥有所有西澳小镇特有的那种底气不足的骄傲,也有着同样苦难的经历。小镇主大街旁的芳草地中央耸立着一座新的花岗岩方尖碑,碑上铭刻着那些男人和男孩的名字,他们中有些还不到十六岁。尽管镇上的很多人依然抱着一丝希望,在等待他们的归来,但是,也许他们再也不会回来犁地砍树,再也无法完成学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