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第7/7页)
她的脸又在我脑海中浮现:皮肤像农民的皮肤,呈棕色;鼻子宽扁,很像当时在电影放映室里围住她的几个医生的鼻子。“可是,”我说道,“我对她什么也没做。”
“什么也没做!你认为,她的命运就是你忘了你已忘记的事情,是吗?可是,她的悲惨命运怎么可能被忘记?谁读你的检讨书都应该能想得到她的命运。难道她还可能会有与读者想到的不同的命运?”
“可是,我对她什么也没做!”
“正是如此!难道你还不明白,需要检讨的所有东西是怎么弄清楚的吗?你当时确实什么也没做,这正是你必须承认的罪行,也是你必须检讨的罪行。我说的对吗?”
“也许吧。”我声弱如蚊。他又用脚捣我。我若说“是的”,他会让我睡上一觉吗?
“我该休息了,我的朋友。我又感觉到那种痛。它要跟我一辈子。你知道,我怎么忍受它吗?靠吗啡。”敏在笑,“吗啡的确神奇,可是,只麻木我的肉体和大脑。我的思想怎么办?我发现,对付痛的唯一办法是,想象还有人比你更痛。他人的痛可以减轻你的痛。说到这里,你还记得我们在中学学过的话,潘佩珠说的话吗?‘对于一个人,最大的痛是失去祖国的痛。’你面前这个还像人的人失去了脸,失去了皮肤,失去了家人,就拿你来想象,我的朋友。你失去了祖国,还是我把你流放到海外。你因为失去了祖国承受着巨大的痛。虽然,你在密信里没有明说你的痛,但我能从字里行间深深感受到你的痛。可如今,你回来了,我再也不能去想象你有比我更大的痛了。”
“我现在就很痛苦。”我说道,“求求你,就让我睡上一会吧。”
“我们是革命者,我的朋友。痛苦造就了我们。我们多么同情人民遭受的痛苦,所以,选择为人民承受痛苦。”
“这些我懂。”我说道。
“那么,听我说。”我听到椅子腿刮擦地面声。他的声音本已高高地在我上方响着,此刻,像从更高的上空传下来,音量也提高了许多。“请理解,因为我是你的朋友,你的兄弟,才这么待你。你只有在不能舒服睡上一觉的情形下,才能充分理解过往种种恐怖。我跟你这么说,是因为我有这样的经历。自从遭遇不幸以来,很少睡过一次囫囵觉。相信我,我说我知道你的感受,确实如此;我说必须这么做,确实如此。”
我已经够害怕,他为我开出的疗方让我怕上加怕。肯定有人对他做了什么!我是那个人吗?“不!怎么可能。”我想如是告诉他,可心里想着,舌头却不听使唤。我要或想着要告诉他,我被误以为是那个人,要知道,我连人都不是。我只是一个不真实的存在,一本记事簿,一本密码书而已。不!我连这些都算不上!我就是一只苍蝇,一条爬虫,一堆非黄非白的烂污。我甚至连这些也算不上!我是——我是——我根本就是——
我又听到椅子腿刮擦地面声,闻到娃娃脸看守身上特有的恶臭。一只脚捣我,捣得我身体微颤。“求求你,同志。”我说,“就让我睡一会觉吧。”娃娃脸看守又一次用像长了刺的脚捣我,边捣边哼哼道:“我才不是你的同志。”
(1) 在原文Nothing is more precious than independence and freedom中,nothing可以理解为“没有任何东西”,也可以理解为“虚无”、“一场空”等表状态、结果的意思。政委要的是后者,而“我”一时没有醒悟过来,取的是前者的意思。下同。
(2) The Three Stooges,美国喜剧片名,最早版本始于20世纪20年代后期,后被改编成电视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