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克努尔普(第3/8页)
“唔,唔。”他只是这样应声道。然后隔了许久,他才又悄声细语地说了起来,“这样东想西想并没有什么价值。人也并不是照自己所想的去做,每一举手一投足都不是考虑后的结果,而是随心所欲地做出来的。但是,无论是友情和恋爱,大概都正如我说的没有错。总之,每个人各自所拥有的只能由自己拥有,是不能和他人共同分享的。每个人在死去的时候都会很清楚地明白这一点。人们为死者伤心哭泣一天、一个月,也有人会痛哭一整年。但死的还是死了,还是消失了。这和没有故乡,没有朋友,躺在棺材里的小学徒是没有两样的。”
“这样说可真没有意思,克努尔普。总之,人活得不能没有意义。我们不是常说吗,不管是谁,只要不是坏人,对人亲切,不带敌意,人生就有价值了。但若是照你刚才所说的,一切就全都一样,不管是偷窃或杀人都变成好事情了。”
“不,不能那么说。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可以把偶然相遇的人,见一个杀一个。或者要求黄蝴蝶变成蓝蝴蝶。这会被蝴蝶嘲笑的。”
“我并没有那样说。如果一切都相同的话,善良和正直就没有什么意义。如果蓝色和黄色相同,恶和善一样,那么所谓善就不存在了。这样一来,每个人都像森林里的动物一样,任凭本性去做,既无功绩也无罪过。”
克努尔普叹了一口气。
“唔,被你这么一说,我真不知要说什么好!也许你说得没错。如果是这样的话,意志就没有任何价值,凡事的进行都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使人感到又可笑也可悲。但是,罪恶还是存在的,因为人即使不得不做坏事时,心中也会有罪恶感。善事必须是正确的事。因为只要有善就会使人满足,也会使人觉得不必愧对良心。”
我注视他的神情,知道他已经厌倦了辩论这些话题。这是经常有的情形。每当他开始哲学式的议论,自己定下原则,然后来赞成这个原则或是反对这个原则,说着说着,就又突然停住了。以前,我都以为他是因为厌倦了我那不成熟的回答或反论,但现在我明白,并不是那样的,而是他把自己带进了思考和知识所不能企及的地方。他确实读过很多书,特别是托尔斯泰的作品。但是,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并不能准确地区别出正确的结论和错误的结论。他谈论学者,就像一个有天分的儿童在谈论大人一般,也就是说,他承认学者们具有更大的力量和更多的手段,但是学者们并不能用这些力量和手段去做出任何有价值的事情,也不能解开人世间所存在的各种谜题,所以他看不起学者。
他躺了下来,头枕在双肘上,透过接骨木浓黑的树叶缝隙凝视蓝天,口里不经意地哼起莱茵河的古老民谣,最后的几句我还记得——
从前我穿的是红色上衣,
现在必须换上黑色的丧服。
六年,七年,岁月流逝,
直到我的爱人化为尘土为止。
暮色苍茫,我们坐着,面对墨黑的丛林,各自啃着一大片面包,看着夜色降临。几秒钟之前,山丘上的黄昏天空还闪烁着金黄的光辉,宛如棉絮般地融解在微光的暮霭中,现在已经一片漆黑,描出树林、田野与草丛的乌黑轮廓。天空中还残留几丝白天的蔚蓝,不过已经转成深夜的浓蓝了。
在天还没有完全暗下来时,我们读着一本小书里的滑稽歌。这本叫做《德国手风琴歌集》的书里,都是一些好玩而可笑的歌曲,还附有小小的木版画插图。就在白天的亮光全都消失时我们也读完了这本书。吃过面包,克努尔普说想听音乐。于是我从口袋里掏出沾满面包屑的口琴,仔细地擦干净,然后吹了几首熟悉的曲调。才坐了那么一会儿,我们面前的暗黑,就在重叠起伏的景色中扩散开了。天空中褪了色的微光也已消失,漆黑愈来愈密。慢慢地,星星一个一个地亮了起来。我们的口琴声飞向轻柔、细致的原野中,最后在广阔的虚空中消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