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5页)

她不是不找,本想问三姐家借个保姆,三姐说:“怎么,你想摆多大的摊子,在这里一直待下去吗。我劝你把人辞辞光算了,屋里厢值钱的物什,统统换成美金英镑,跑得越远越好。”姆妈讲三姐脑筋搭错,唯恐天下不乱,但她也没多余用人借给自己。今晚看起来,三姐纯粹瞎操心,索性待时局稳一稳,去外面找个勤快的娘姨来。

佘先生浅睡过去了。琉璃色的旧丝绒窗帘,边角上蒙蒙透进光亮。佘太太起了床,给家人准备早餐。许久买不到牛油,只得代以黄油,拌个土豆菠菜泥。热了牛奶,煮了咖啡。又熨烫好丈夫的西装、儿子的衬衫。走进祷告室,跪拜晨祷一晌,便听见外头广播声,宣告上海解放了。

早餐桌上,佘太太嘱咐儿子:“你只管安静读书,凡事都有大人撑着。”佘先生提出送儿子上学,顺便探探情况。佘太太送他们出门,前后照看一遍家事,到书房里读几页《圣经》,翻翻洋文报纸。分析中国的文章令她气闷。她去浴室洗了真丝手帕,一方一方,贴晾在白瓷砖上。带着一鼻子香皂和花露水气味,坐到花园秋千上想心事。这时,她见到一家子妇孺,在马路对过哭泣,急忙赶上楼去,让厨师老金弄点吃的。老金说:“太太心忒软了,一看到逃难的,就给吃给穿。天底下乌泱泱的人,管得过来吗。”嘀嘀咕咕的,备好曲奇、油梨、牛奶蕉、双酿团。

佘太太拎了食物出去,见那一家子仍在原地,几个男孩围住他们的母亲。母亲唇色缟白,腮帮子焦焦瘦,敞开的胸脯前,挂了个婴儿。她手上整理着衣襟,目光铆住佘太太,待到挨近时,倏然翻身下跪,将婴儿举送过来,“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救救我们啊。”

佘太太放下箪笥,弯腰搀扶她。女人一手裹住婴儿,一手紧抓她的旗袍。佘太太道:“我不走,你松开。”仍不松开。男孩们早已扑向食物,一边抢,一边试图把其他人顶撞开去。

佘太太道:“吃的东西很多,我再去拿一些。”

宋梅用环住她的大腿,鼻涕眼泪使劲往她身上蹭,“菩萨别走,菩萨不能走。”

“我就回来,你松开,压坏孩子了。”

“毛头!虎头!小三子!小四子!”

孩子们顾不得搭理。

“小畜生,饿死鬼投胎啊,都给我过来。菩萨一走,我们就完蛋了。”

这才哗啦过来。嘴里鼓着,手里满着,围住佘太太。平生转来转去,找不到空隙,便抓一只油梨,远远磕倒在地,边啃边含混道:“菩萨,菩萨,我饿,我饿。”

佘太太叹气道:“那你们跟我来吧。”

宋梅用喊:“毛头,把车拉上。”掣着佘太太,缓缓站起。几个小的,学了她的样,拉的拉,扯的扯。一串人浩浩荡荡斜过马路。铁门前站出个阍人,搔着脑袋发愣。佘太太说:“阿方,快去,叫老金再弄些吃的。”宋梅用对那阿方哈腰道:“谢谢老爷,谢谢老爷。”眼见孩子们都跟进门来了,这才松开佘太太。

门内一片大花园。香樟、雪松、紫藤、玉兰、桂花,参差凋荣,将空气熏得微甜。马尼拉草皮染了春风,长势癫狂,彼此挤着拱着,密匝匝起伏。草色尽头是一幢三层小楼,坐北朝南,砖木结构。牙白色鱼鳞纹水泥砂浆外墙,饰以卵石和清水砖。胭脂色西班牙筒瓦双坡屋面,挑出尖拱烟囱。半圆拱券敞廊,白槅钢框玻璃窗。二楼凸一方露台,上支木质葡萄架,中立螺旋牛腿支托,下嵌菱格绿釉贴花装饰。

宋梅用踮着脚走过草坪,从门边上侧身滑入客堂。不敢乱张望,只顾埋头瞅着大理石地面。百叶窗漏进一条条阳光,水晶枝形吊灯洒下一点点灯光,交错反射出来。她头晕眼花的,抬了抬眼皮,见正对面白墙上,有一幅半人高的油画,画了个赤膊男人,高悬于十字架上,眼珠翻了白,额角滴着血。“啊呀呀,哪路罗汉呀,吓死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