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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腿、屁股、后背,都受伤了。脚底水泡渐次磨破。宋没用忍着痛,满街乱走。太阳淡成金白色,迟疑不决地吊在楼顶。她到小沙渡路以西、劳勃生路之南,见一家老虎灶,觉得眼熟。顿了顿,走进去。

仍是那个老板娘,圆身材,小眼睛,头发已枯成稻秆的颜色。她截住宋没用,抹布一挥,“我们这里是正经做生意的。没地方住,找政府去。”

宋没用忙道:“我不是逃难的,我来买碗水喝。”

老板娘睨着眼睛。宋没用以为她认出自己了,埋了头,犹豫是否承认,却听到:“小姑娘,你没进过老虎灶吗?我这里的水,从不一碗碗卖。”

宋没用松了口气,“我买一瓶水。”她作势浑身掏摸,又解开包裹,取出皮鞋,“这个能抵水钱吗?”

老板娘捏一捏鞋子,是黄猄皮的。放在地上,一脚踩进去。鞋帮卡住了脚。她甩脱出来,将鞋子踢到桌底,转去灶台,舀了一碗水。宋没用哈腰谢恩。老板娘上下打量她,仿佛在菜场里估摸一只牲畜的肉质。宋没用浑身绷紧了,不敢喝出声音。

门口有人买水,老板娘这才走开去。宋没用嘘一口气,从碗沿上匀出眼睛,环顾四周。灶间比记忆中的小,潮气腾腾的。四格玻璃窗——蒙了油腻,把阳光滤成昏黄色。没有一个茶客。桌上有一把铜吊,两只缺角的小瓷碟。长凳被搬到墙角,凳面晾着七八条尿布。蓝花夹棉浴帘拉起一半,能看见里头的杉木桶和澡盆子。

头顶一阵响动,嗒、嗒、嗒,从东头挪到西头,横贯头顶,到了楼梯口。楼梯吱吱咯咯,不堪重负似的。宋没用脸红了,往墙边上靠,扭头发现老板娘在看自己,便又站回原来位置。

下楼来的,果然是叫仁道的男人,抱着个孩子。他整个人宽胖出来,面颊微微松弛了。他见了宋没用,咦一声,放下怀中孩子。那孩子摇摇摆摆地走。宋没用见他鼻涕干在脸上,拖出一道道灰渍,颈弯和耳廓上,有一大片起伏增生的肉色瘢痕。她朝孩子抓抓手。孩子笑了,嘴角垂下一道口水。

老板娘忽道:“你叫什么名字,听口音是苏北人吧?看你眼睛定怏怏,跟魂灵头落脱了似的,是家里面有事吗?”宋没用眼眶一热。头脑不及反应,双膝已经折下,面孔径直磕到地上。咚一记,额头震荡,整个人昏沉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