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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没用端了饭锅进屋。母亲也进屋,拿出三双筷子,又收走一双,“宋大福哪里去了,整天不见人。”
“他游行去了,下午在路上看到他。”
“唉,瞎凑啥热闹啊。工部局想要来拆棚户,想了很久,上回派了些老毛子,拿机关枪吓唬游行的人。万一真开枪了咋办。他们要拆房,就拆好了,反正是给钱的。这个家早就拆了,剩着娘儿俩,大眼瞪小眼,不知道靠谁去。”
宋没用勉强扒了几筷子,吃不下。母亲便将她的米饭,匀到自己碗里。宋没用觉得,她今天吃的饭,说的话,都未免太多了,便斜了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她。母亲吃罢饭,往锅里倒点水,涮一涮,喝光,打了个嗝,泄气似的瘫在褥子上。
是夜,宋大福没有回来。宋没用翻着身,想着心事。母亲道:“陪我说一会儿话。”宋没用不吱声,也不动了。母亲便顾自说开。说榔头当初娶她,只用了两筐萝卜,底下还垫着半筐稻草。结婚以后,弟弟们要求分家,榔头这个当大哥的,只分了十三亩地,种种冬小麦。“没用啊,做农民是最辛苦的。农民背上两把刀,租米重,利钱高。农民眼前三条道,一逃二牢三上吊。你那时还小,肯定没印象。阜宁那个鬼地方,夏季老是发大水。年年用泥巴封了门,逃到淮阴去。做瘪三,讨救济。等水退了才回来。回来还是没有吃的。只能捡山芋藤和萝卜缨子吃。我做姑娘时,可是堂堂的小姐啊,嫁给你爸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宋没用忽睡忽醒,听得零碎。母亲讲得也零碎起来。说当年乡下妯娌吵架时,榔头不帮自己,倒帮弟媳,她早就怀疑他俩有一腿;说榔头弄完姘头回来,还要继续弄她,弄得她下头流脓水,一直好不了。“有阵子啊,我恨死他了,天天巴望他死,他倒活得挺好。现在不想他死,却突然死了。他根本就是存心的,事事跟我过不去。”
母亲絮聒得嗓子嗄哑。吊在棚顶的竹碗篓,渐能看清轮廓了。母亲被晨光一撩,眼皮便发沉。忽听得屋门响。“大福,宋大福?”来人不吱声。宋没用跳起来,见是个陌生女人。一袭铅色香云纱旗袍,襟前挂一簇栀子花。脸上的每条褶纹,都像水洗过的。宋没用即刻猜到,这是二姐提过的“孃孃”。
母亲也猜到了,想大骂,却噎住了。抄起一只碗,又怕真的砸坏。她放下碗,捽一把身下草席,五官都扭起来了。宋没用挡在中间,问道:“喂,想做啥?”
孃孃掏出一沓钱,放在地上,“买副好点的寿材。”
母亲终于憋出话来:“我以为是哪路仙女呢。没胸没屁股的破烂东西,白白给男人玩。”
孃孃脸红了,旋而转青,身体微微颤抖,一只手探入口袋。宋没用慌忙护住母亲。孃孃却是抽出一块手帕,擦了擦耳根,昂然走出棚去。母亲瘪着嘴,盯住她,胸脯拉风箱似的起伏。宋没用不忍,俯向母亲。母亲拖住她,下巴戳着她的肩头,涕泪齐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