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裳记·肆(第2/5页)

万安公主闭上了眼睛,手指用力抚过了微红的眼角。“……怎么会?怎么会没人心怀怨望?!”她的声音沉了下来。“什么天家贵主……这样骄奢残忍的人怎么可能不遭到报应?!所以她后来才会……”

坐在一旁的李琅琊伸手轻轻拉了拉公主的衣袖,总是含着浅笑的漆黑凤眼中也泛起了薄薄的雾。含着轻愁水意的眼神同时扫过了端华——红发的高挑青年正听得目瞪口呆,他又一次被自己牵出头绪的秘密绕晕了头:宝云正在讲述的事实,似乎与自己的“推理”有所关联,但又正向着更复杂离奇的方向奔去?

李琅琊轻轻叹了口气,保持着正坐的姿势转向了阶下的女官。“何女史,不妨坐下讲话。既然话说到这个地步,你也不必避讳了。你说的那位公主,就是悖逆庶人……不,是中宗陛下的安乐公主吧?”

宝云垂下了深重的长睫,那过于清晰的阴影让她风韵凄楚,又好似回到了弱不胜衣的韶年稚龄。她并没有出言表示肯定,只是深深施礼谢座,一丝不苟地跪坐在地茵之上。

“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当时到底是出于祸及自身的恐惧,还是自恃才华与见识胜过众人,是我向上司绣官进言,平常翠鸟羽毛捻成的线,经纬太短而且光泽缺少变化,自然难以绣出百鸟活灵活现的效果。我的家乡在遥远的南海郡,那里的深山水泽终年炎热,生长的花鸟树木都艳丽硕大。有一种毛色如同翡翠的大型鹦鹉,鸣声清丽,性格温驯。山民把它们结伴而居的群落称做‘翠衣国’。我亲眼见过它们飞行在低空的姿态,真的像披着鲜艳绿衣的一双双精灵,那又长又美的羽毛也许可以制成最好的鸟羽线……”

“……像彩虹一样辉丽的长羽,捻成的彩线既光滑又坚韧……”万安公主低声接上了她的诉说,脸上是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绿桃说过的‘古法鸟羽线’真的存在于世间……她提起用这种线绣成百鸟裙的事,我只当是传奇秩闻罢了,竟然是和何女史你有关……”

宝云轻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公主的意愿很快传到了最南端的州府,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捕捉了多少绿衣鸟儿,收集起来的翠羽数量巨大,捻成的绣线的确精美无双,那种天然流转,好像有生命力一样的光泽更是难以形容。我因为这点功劳,也被提拔了阶位,和另外两位绣官合作,一针一线绣成了那条‘百鸟裙’。在庆生典礼那天穿起这条裙子的公主,真是如同琼花玉树,美得灼人眼目……可是,那时候,已经是景龙四年的五月了……”

尽管殿中人都知道这个年号与月令指向的是何等可怕的结局,但亲历者声调平淡的讲述,还是像并不暴烈却冰寒刺骨的北风,徐徐吹尽了画卷的蒙尘,显露出像“百鸟裙”一样妖冶而不祥的记忆……景龙四年五月,安乐公主度过了一生中最豪华奢糜,也是最后一个生日。庆典的仪仗从内宫直排到她在郊外的山水别庄,中宗皇帝几乎尽倾宫中珍宝为爱女助兴。她那条绣工奇绝、光华璀璨的百鸟裙果然艳冠长安,所有皇亲贵妇的衣妆顿时黯然失色。如痴如狂的仿效之风和捕鸟的罗网迅速传遍天下,不分品类,不分雌雄,只要是生着彩色羽毛的飞禽都横遭灭顶之灾。

(三)

景龙四年六月一日,中宗皇帝在百福殿暴毙,传言他之前吃下了安乐公主亲手进奉的面饼。韦皇后则迅速任用亲族近臣掌握了禁军兵权,扶立傀儡,改元“唐隆”,要走上从太后而女皇的老路。十九天之后,李隆基策反禁军冲入皇宫,斩杀了韦后与安乐一党……而不见诸于史臣记载和街巷传闻的事情是:当天晚上,早已不耐烦服丧戴孝的安乐公主正在对镜试衣绘妆,顾盼自赏,重温生日那一天丹青也难以描画的风流艳姿。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对于靓丽衣裳的狂热迷恋都没有消减分毫……